教育學博士的考察筆記：補習陰云籠罩下的童年

作為一名在國家教育研究部門工作的專職研究人員，限于自己特定的專業(yè)方向，平時直接親近學校、接觸課堂的機會并不多，即便有一些，看到的通常都是展示性的示范場景，但我總覺得這并不是學校教育的常態(tài)�！�

今年暑期，我利用年假去了3個地方旅行，雖然身體上放松了，但心情卻異常沉重：無論是北方還是南方，無論城市還是鄉(xiāng)村，校外課堂已經(jīng)成為籠罩在中小學生和我國基礎教育改革頭上的一塊巨大的烏云，并且以前所未有的氣勢吞噬著教育的一切！　

小學一個班80%的孩子參加暑期輔導　

旅行的第一站A城，是東北的一座濱海城市，經(jīng)濟發(fā)達。我的好友李萍是當?shù)匾凰�小學的副校長，育有一女萌萌，在她所在的學校上三年級。　

李萍是一位非常敬業(yè)、出色的教育工作者，年紀很輕就通過公選當上了學校的副校長。在教育孩子上也很有一套，有自己的想法�！�

當我問起她萌萌的暑假安排時，她說給女兒報了好幾個興趣班，有英語、舞蹈和奧數(shù)。學校布置的暑假作業(yè)在放假后沒多久就完成了，這些培訓內(nèi)容是她和孩子商量后決定的，一共花費1萬多元。盡管花費比較多，但李校長覺得對孩子非常有用，不管是為了升學還是培養(yǎng)孩子的綜合素質(zhì)。　

她還告訴我，萌萌班上參加暑期輔導的同學超過了80%，“為了孩子的未來，有哪個家庭會吝嗇呢？”　

李校長分析，三分之一孩子是有些興趣，也愿意學；還有三分之一純粹是家長跟風，給孩子報這樣那樣班；最后三分之一是家長沒時間帶，給孩子找個玩伴，至于學不學，并不重要�！�

我疑惑地問：“現(xiàn)在的小升初不是不看這些所謂的才藝、奧數(shù)之類的成績了嗎？”　

“地方上可不完全是這樣，擇校還是有的，很難完全禁止，一些學校接收擇校生時，當其他條件一樣的時候，學生的特長才藝等就成為重要參考因素。再說，參加這些培訓也沒什么壞處，怎么也能開發(fā)孩子的智力，拓展他們的興趣，至少在假期能找一些玩伴。否則待在家里不是看電視就是上網(wǎng)，不是更糟糕？作為一名母親，我還是認同的�！薄�

臨走的時候，我和萌萌道別：“謝謝萌萌，陪我們和小妹妹一起玩了這么幾天，辛苦你了�！薄�

萌萌的回答卻讓我意外：“謝謝阿姨和小妹妹，你們不來的話，我可沒得玩！”　

初一新生暑假要上一個半月輔導班　

旅行的第二站是南方的B城，一個經(jīng)濟發(fā)達、文化底蘊深厚的城市，教育發(fā)展水平也非常高，全國領先�！�

老朋友老孫自己開了一個小公司，夫人是上班族，有一個剛升初中的兒子和不到1周歲的女兒。他的兒子小孫今年小升初考試成績很不理想，只升入了一所普通中學。一家人都非常著急�！�

小孫不管什么場合都表現(xiàn)得悶悶不樂，好像犯了什么大錯似的，不敢大聲說話。我安慰和開導老孫夫婦：“在義務教育階段，小升初考試的成績并不能說明什么�！薄�

沒想到孫夫人說：“你說的道理我們也懂，但其他孩子為什么能考好呢？我們家長都是一樣的付出！這次考試成績不好，進的初中也不太好，好的高中看樣子是考不上了，上好大學就更不用說了�！蔽殷@訝于她這種連環(huán)跳躍式的推斷，但實在是難以應對，這不正是中國式家長的典型心態(tài)嗎？　

他們告訴我說已經(jīng)給兒子報了初中主要科目的培訓班，為期一個半月，全部花費大約兩萬元。我說，這樣是不是太為難孩子了，暑假本來就應該放松一下。孫夫人看著一旁的兒子，淡淡地說：“沒辦法，大家都在補課，早點學會好一點�！蔽医ㄗh她看長遠一點，不能只看孩子的學習成績，應該尊重孩子的意愿，給孩子一些自己的空間。她的回答同樣意味深長：“沒有今天的努力，就沒有下一階段的成績，現(xiàn)在大學生就業(yè)競爭如此激烈，不考個好的大學怎么行？”頓了頓，然后補充說：“先求生存，再求長遠發(fā)展吧！像我們這樣的一般家庭，不比成績，比什么呢？”　

在離開B城后的幾天里，小孫那混雜著無辜、無奈的眼神一直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。　

農(nóng)村孩子的暑假也在補習中度過　

旅行的最后一站是位于淮河流域的C城，這里人均GDP與全國平均水平相當。我的一位遠房堂兄生活在附近農(nóng)村，生活過得還可以，女兒正在讀大學，兒子小宇正讀初中�！�

小學之前，我的大部分時光都在農(nóng)村度過。在我的記憶中，農(nóng)村孩子的寒暑假充滿著歡聲笑語。童年的生活，就安放在綠油油的莊稼、清澈見底的河水和知了、青蛙的叫聲中�！�

然而，小宇似乎對這一切很陌生，也沒有機會去親近大自然。他悄悄告訴我，他的整個暑假也將在教室里度過。原來這個鄉(xiāng)只有一所普通中學，教學水平一般，升學率也不高。暑假之前，有幾位家長牽頭，從縣城一所最好的中學請來了幾位任課教師，打算給有需求的學生輔導功課，費用則由家長均攤。　

就在幾個月前，教育部發(fā)布了《關于印發(fā)〈嚴禁中小學校和在職中小學教師有償補課的規(guī)定〉的通知》，對有償補課等行為進行專項治理，舉措非常嚴厲，但這對一個地處偏遠的小鄉(xiāng)鎮(zhèn)似乎影響有限。不過，這次牽頭聯(lián)系補課的家長顯然非常謹慎，有一次，她私下告訴我說：　

“補課這事現(xiàn)在上面抓得緊，老師們有點為難，但我們也有辦法，反正有十幾個孩子愿意補課，我們就去不同學生的家里，不定期通知。”　

我說：“您這是游擊戰(zhàn)啊，打一槍換一個地方�！薄�

“沒辦法，都是被逼的，我就不明白為什么學校不讓老師補課，這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，不少家長也都樂意，老師多點收入也很好啊，不是說咱們這老師工資低嗎？不允許老師補課，我們就得去找那些培訓機構，那里的老師水平還不如學校的老師，收費還特別貴……”　

據(jù)小宇說，來上課的老師講得都很認真，有收獲。等到我離開的時候，我聽說又有學生加入進來，分成兩個班了。　

回到省城，我與一位在教育行政部門工作的同學聊起這事，他一臉無奈：“這就是現(xiàn)實的剛性需求，壓不住，老百姓的需求不也是民意嗎？”　

“那你們查嗎？國家不是發(fā)文要專項整治嗎？”　

“我們能夠約束學校和老師，但民不舉官不究，從根子上說，這不是什么壞事，學生考好了，家長、學校、老師、地方領導誰不高興呢？”　

教育運行的現(xiàn)實邏輯具有強大生命力　

假期結束回到北京，一到家門口，發(fā)現(xiàn)防盜門上或貼或塞地掛著十幾張各種培訓和輔導的宣傳頁。小學、初中和高中，都市、城鎮(zhèn)與農(nóng)村，發(fā)達的、落后的，在暑假這一時刻，我們的孩子們不可思議地步調(diào)一致，走進各式各樣的課堂去補習功課，為各自的未來揮灑汗水。這樣的暑假課堂，安放了學子們的童年和少年，更承載著一個個家庭的夢想。然而，它能夠安放年輕一代的當下，卻承載不起國家的未來�！�

應試，不僅侵蝕了學校課堂，現(xiàn)在更是以燎原之勢控制了孩子們的童年，這就是真實的教育生態(tài)！　

幾年前我和國外的一位同行聊過這樣的話題，她的話讓我記憶猶新：多做一道難題，多學或先學一些知識，除了能夠在獲取教育資源上更有競爭力外，并沒有實質(zhì)的意義。而且，在急劇變化的時代，在已有確定性的知識體系框架中，無論掌握得多么游刃有余，仍舊難以應對未來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�！�

然而，在通往這些優(yōu)質(zhì)教育資源的道路上，每個家庭都理性地采取了應試這種簡單但似乎有效的方式，但失去了什么，他們并不關心�！�

十幾天里完成了一次沒有任何預先設計和規(guī)劃的教育考察，對我來說是一次極其生動的國情教育，這是坐在書齋中無論如何都不可想象的，它正是教育運行的現(xiàn)實邏輯，它是如此的具有生命力，以至于外部的力量幾乎不可能去打破。這足以讓我這個職業(yè)教育研究者無奈，并且時常陷入矛盾。離開老家前的最后一個晚上，我看著一旁熟睡的女兒，一種無力感油然而生：再過一年她就要上小學了，我，又該如何安置她的童年？我們的教育，又該如何安置她們這代人的童年和青春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