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們常說,讀萬卷書不如走萬里路。我也覺得,年輕人應(yīng)該多出去走走,出省或者出國,看看那里的人過著怎樣的生活,能在思想和感官上獲得巨大刺激,所以我一直向往著異國他鄉(xiāng)的風土人情。然而有些人和我過著迥然不同的生活,即使我們居住的地方相隔不過50米。而我未曾走進他們的世界。
出于鍛煉自己理解來自不同背景的人的能力,減少咨詢過程中出現(xiàn)文化性逆向阻抗的可能這一目的,我就近選擇了昌崗東居委會作為我的社會實踐點。在四周的實踐期中,我參與了屬于居委會的工作(如張貼海報、檢查衛(wèi)生死角、調(diào)解居民矛盾、陪“老人之家”的老人下棋),屬于居民的活動(如參與健康講座和禁毒講座、響應(yīng)征兵)和兩者共同參與的活動(如參與急救課程、保持街道清潔、鏟樓梯的“牛皮癬”、拿著小旗子在紅綠燈旁站崗),獲得了從未有過的寶貴經(jīng)驗。
令我印象深刻的事情有許多:我見過喝醉酒的案主來居委會破口大罵,抓著其中一個工作人員的衣袖僵持了10分鐘;我試過一個上午拿著鉗子在地鐵昌崗站和地鐵曉港站之間來回走動,保證地面上沒有紙團和煙頭,還要鏟路邊曬干了的狗屎;我參加了征兵體檢,被要求和30幾人一起在全裸的狀態(tài)下跑步、高抬腿、做俯臥撐,檢查視力的時候我其中一只眼明明只有4.2檢查的人卻寫我4.7;我拜訪過好幾個居民的家,他們的客廳同時也是睡房。
如果說在經(jīng)歷這些之前我還對自己的出身有所不滿,那從此以后我再也說不出抱怨的話。如果我認為每個人在出身時就已經(jīng)在這個不公平的世界里找到一個位置(并經(jīng)由馬太效應(yīng)放大,貫穿他/她的整個人生),那我雖然與榮華富貴無緣,但也同時免遭了某些痛苦。雖然我聽說過這種痛苦正在世上發(fā)生,但它們似乎離我太遠了,在真正經(jīng)歷之前還是沒有概念。
就拿參與征兵體檢時的體會來說吧。我的目標職業(yè)??心理咨詢師的職業(yè)倫理要求我們尊重來訪者的隱私,咨詢師和來訪者談話的內(nèi)容就不用多說了,就連“來訪者來過談話”這件事本身也被納入保密范圍。(有突破保密原則的特殊情況,但在這里不作探討。)這種職業(yè)倫理已被內(nèi)化成我價值觀的一部分:一個人的心理、身體狀況是個人隱私。在看病的時候我們可以告訴醫(yī)生許多個人信息,讓醫(yī)生檢查身體;但是我有權(quán)不讓其他患者知道我的情況。所以當我被要求和三十幾個男青年一起脫光衣服接受檢查時,真是吃驚不少。
當然我很快嘗試理解這種狀況,并找出恰當?shù)睦碛桑喝闶菫榱藦氐椎貦z查(包括有無紋身、包皮是否過長、有無痔瘡等),這個很好理解。至于為什么不是個別檢查而是集體檢查,可能是為了節(jié)省時間和成本。然而找到解釋并不會讓我對這件事好受一些。我從未被這么多人見過我的裸體,也未見過這么多人的裸體。我確確實實地感到了羞恥(同時也慶幸自己沒有感到興奮,說明心里并沒有多少同性戀的傾向)。我想象弗洛伊德會如何評價這種經(jīng)歷對我潛意識造成的影響;以及如果我以后做精神分析的自我體驗,會如何和我的體驗師討論這件事。
當然我并不是對響應(yīng)征兵這一光榮使命感到不情愿,又或是要求在征兵體檢這種場合得到如咨詢或就醫(yī)時的“尊貴服務(wù)”;我也不想顯得太過大驚小怪,讓正在讀這篇文章的你覺得我是個未見過世面的小朋友。但在那個時候,當我光著身子讓嚴肅的醫(yī)務(wù)人員丈量我的手臂,檢查我身上的各個部位??這種檢查并不是為了我的身體健康,只是看我是否符合他們的要求??我不可避免地感到自己低人一等。較為哲學的講法是,我感到自己被作為一個物品來對待,而不是作為一個人??我的人格、尊嚴、生活經(jīng)歷、思想以及知識仿佛都憑空消失了。我驚覺能在大學參與使用筆、紙和大腦的選拔,原來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。
整個社會實踐過程都是令我五味雜陳的,和響應(yīng)征兵有關(guān)的體驗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。許多疑問在我的腦海中閃過:“越有錢的人似乎越能夠讓自己免于普通人必須承受的責任和痛苦,這是合理還是值得譴責?”“馬太效應(yīng)(貧者越貧,富者越富)是制度問題還是自然規(guī)律?”“每個人的所得都和他們的努力成正比嗎?”“我們又該以何種形式實現(xiàn)財富的再分配?”這些問題最終都指向同一個問題:“我該如何理解自己所處的位置,過好今后的人生?”
為了不讓思考流于表面,我讀了邁克爾?桑德爾的《公正》和《金錢不能買什么:金錢與公正的正面交鋒》。作者在書中用一種非常坦然的態(tài)度承認了社會不公。他介紹了許多令人不快的現(xiàn)象,并引述了多位哲學家的觀點,說明為什么這些問題值得爭議,且一直在道德上懸而未決(值得一提的是,書中事例大多源自美國。社會不公并不像微博上某些人所宣稱的那樣,只要有民主和自由市場就得以解決)。我還讀了丹尼爾?里格尼的《貧與富??馬太效應(yīng)》。這本書闡述了優(yōu)勢如何像滾雪球一樣逐漸被積累起來,而劣勢又是如何引發(fā)惡性循環(huán)的。我不打算在這分享書中出現(xiàn)的觀點,也不打算為上文提到的疑問給出答案??如何看待這些問題是非常個人化的。只想和正在讀這些文字的你分享這種快樂:對這些形而上問題的思考使我少了一些迷惘和浮躁,我為這一個月來自己的成長感到欣喜。
當然,如果你問我是否在這次的工作中獲得成就感和滿足感,我會告訴你,完全沒有。我覺得自己做的工作大多簡單而又沉悶,例如為了迎接“創(chuàng)文”國檢,我要做交通引導(dǎo)員,拿著一支印著“請您耐心等候”的旗子在馬路邊站上兩個小時(我希望自己不會因為說這些話而接受批評教育,我完全沒有質(zhì)疑“創(chuàng)文”工作重要性的意思)。雖說職業(yè)無分貴賤,但是職業(yè)要求人運用的能力則有高級和低級之分。而交通引導(dǎo)員要求我運用的能力就是“站立”和“持旗”,實在無法讓我從中得到什么快樂(在那個時候,每當有人來問路我都特別高興。指路至少運用到了我的記憶力和表述能力,展示了在這篇區(qū)域生活許久的我對它的熟悉)。體味著這種無聊,我不禁為自己擔憂起來“我會以心理咨詢師的身份在這個社會里找到一個位置,還是會在生存壓力下淪為一件“物品”?我該怎么安排我的時間,考怎么樣的學校?我要使出吃奶的勁到實習和督導(dǎo)體系較為完善的北京去嗎?我要拼了老命到咨詢行業(yè)最為成熟的美國去嗎?會不會有人看到我的學歷就不想和我合作,即使我對自己更為嚴格或更有職業(yè)操守……這不是廢話嗎?他們當然會看的!那些在北京或出國學心理咨詢的人真是擁有太多優(yōu)勢了。不過美國人享有更多優(yōu)勢,他們要發(fā)一篇sci/ssci都不需要學多一門外語!“
我知道自己的思考時表情會變得凝重,為了不讓看到我的人想起自己生活中的不愉快。我稍為賣力地揮動旗子,讓它以悠然自得的方式飄揚。小朋友向我投來好奇的眼光,我就報以微笑。
“我該拿什么課題參加挑戰(zhàn)杯呢?是比較好獲獎的還是自己最感興趣的呢?以前很看重‘真實水平’看很多非考試用書,現(xiàn)在已不會再天真地認為“真實水平”比考試成績重要了吧?優(yōu)勢和劣勢都能引起循環(huán),你該知道怎么玩好手上的牌……”
那次站崗是在社會實踐的最后一天,再過一周就要開學。思索著這些事情,兩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。